主题
傀儡咒④
杨叛
杨叛,男,70后,辽宁沈阳人,喜欢宅着,喜好踢球。文字简单洗练,于笔下蕴涵着人生真知、市井侠义,云寄桑系列更将武侠与推理完美结合,开创了武侠新流派,故被称为网络武侠奠基人,“简单武侠”提倡者。
明欢说前情:喜福在与扶桑鬼子大战的时候断了右臂、受了内伤、失了灵识,但是喜福还是帅帅的未!不过喜姑想要给喜福装一个叫做义肢的东东,所以把我们都带到傀儡门了哟!傀儡门好吓人的未,门主曹伯伯就在傀儡秀上遭到刺杀,张哥哥更死状凄惨,喜姑都不许我去看的未!喜福则忙于调查众人,根本都没时间陪明欢玩……不过喜姑带我到山上去玩呢,却又遇上了遇袭的曹伯伯……
【浓雾】
卓安婕心中一惊,抱着明欢跃上一棵大树,吩咐她在树上等着,不要乱动。见明欢乖乖点头,这才放下心来,一跃而下,直奔崖边!
几个起落后,已看到曹仲的身影。
傀儡门门主背靠一棵大树站着,发髻披散,身上几道淋漓的血痕,显得异常狼狈。见了卓安婕,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喜色,随即大叫:“卓女侠小心!不要过来!有埋伏!”
卓安婕恍若未闻,拔出别月剑,洒然而行。
一步,两步,三步……就在她站在曹仲身前的瞬间,如白菊忽然绽放,一蓬银芒陡然自林中向她罩来!
卓安婕手中的别月剑一振,剑芒已在身前画出一个巨大的圆。凡是落入圈中的银芒纷纷坠地,还原成满地细如牛毛的银针。
七道金色的弧光旋转着自密林深处飞出,画出诡异的弧线,分成七个不同的角度向卓安婕飞射!金色弧光所过之处,枝折叶落,气势惊人!
别月剑的剑尖如点水的蜻蜓,刹那之间,已连颤七次!剑尖每一颤,都有一道金色弧光倒旋而出,重新射回密林深处瞬间,卓安婕手中如同幻出了七支长剑,旋即又重归于一。
林中静了下来,似乎见识了这绝世剑法后,那潜藏的敌人也有些迟疑。卓安婕横剑以待。对手显然是暗器高手,即使是她,也不敢贸然入林。突然,一个人头大小的铁球从林中滚了出来。铁球满布鳞片,骨碌碌地一直滚到卓安婕脚下。
曹仲脸色顿时大变,喊了声:“铁犰狳!快躲!”身子一转,已躲到了树后!卓安婕反应奇快,脚下疾退,倒飞而起!
就在这时,那铁球“砰”的一声,轰然炸开!
铁犰狳,天机门七大杀器之一。江湖中人以之行刺暗杀,向来是无往而不利。当数百枚铁鳞甲与火药的爆炸力结合在一起,呈一个圆形的死亡扇面向四面攒射时,那种杀伤力简直骇人听闻!
树木在扩散的气浪中疯狂摇摆着,树皮纷纷剥落,在树身上留下一个个或大或小的伤口。凋零的落叶像飓风中的蝴蝶,在最后的乱舞后,又颓然坠落。
曹仲藏身树后,一动也不敢动。
半晌,外面已全无声息。他这才开口问道:“卓女侠,你没事吧?”
“还好。”卓安婕的声音依然安定自如,只是略显疲惫。
曹仲缓缓从树后探出头来,先飞快地向林中瞥了一眼,这才望向卓安婕。发现她确实没什么大碍,只是左臂和右腿都有血迹殷出,似乎受了些轻伤。他心中暗赞:竟然能在铁犰狳下全身而退,不愧是别月剑!
“卓女侠,凶手此刻只怕还在林中。你我二人从左右分别入林,让他首尾难顾!”
“好。”
两人都是杀伐果决之人,既已定计,便不再犹豫,身形一展,分别从两侧冲入林中!
在林中作战,最忌暴露身形。两人都是江湖行家,纵跃之间都选择在树后驻足。转眼之间,两人已冲到密林深处。
林中光线昏暗,卓安婕靠在湿漉漉的树干上,向对面张望。
薄薄的雾气中,人的轮廓变得模糊了,她好容易才辨认出躲在一棵榉树后的曹仲。卓安婕举起右手,向他做了个手势,示意他留神四周动静,便猱身向树顶攀去。
树梢上的针叶厚如毡毯,她轻轻地半跪其上,鸟瞰四方。
林间的色彩斑驳不纯,除了草丛间星星点点的新绿,便是大片的灰褐黄黑。凶手想必正潜伏在这一片斑驳之中,静静等待下一次出手的机会。远处的野狼发出凄切的哀嚎,除此之外,四周一片寂静。杀机便在一片寂静中酝酿着。
突然,一股白色的烟雾从草丛中升起。
开始时,卓安婕以为是凶手纵火,随即她便发现没有火苗,只是烟雾越来越浓。浓浓的烟雾迅速向四周扩散,很快,方圆数十丈内,已被浓雾笼罩,伸手不见五指。
好狡猾的凶手,知道自己占了地利,便以这种方式将自己的优势打消。真是的,好久没有遇到如此冷静多智的对手了。卓安婕唇边露出微笑,轻轻一跃,落到早已看好的一棵古松上,又沿着树干无声无息地滑了下来。
曹仲呢?仍在林中么?还是已经退缩了?以他的性情来说,倒是很有可能。将内功提到极致,她屏息持剑,缓缓而行。
眼前尽是模糊的白色,走在其中,像置身于一个难以醒来的噩梦。
“咔嚓!”身侧不远有枯枝折断的声音。
卓安婕正想扑过去,心中一动,又停下脚步,蹲身捡起一块土块,贴着地面甩了出去。土块在地面蹦跳着发出响声,就像一个人在快步而行。
雾气忽地一荡,一声极轻微的呼哨从她身边掠过,射向前方I
无暇多想,卓安婕已纵身向响声发出的地方扑出!
尽管她已提气轻身,可衣袂的破空声还是出卖了她。在她出剑的刹那,雾气波动,对方迅速躲开了。
卓安婕一剑落空,身子一转,长剑走如游龙,掠地飞斩!烟雾翻卷如岫,对方已倒跃而出!别月剑受到对方的气机牵引,一往无前,紧紧咬住猎物,丝毫不肯放松。双方一进一退,转眼间已掠出三十余丈!
凭着剑手的直觉,卓安婕察觉到对方已近在咫尺。于是清叱一声,身形前探,长剑再进三分!长剑一挫,显然已刺中了对方。只是,从剑尖传来的感觉看,刺中的竟像是一块木板。这是怎么回事?
忽然,一道厉风从左脑后呼啸而来,直奔她的玉枕穴!
凶手在前,暗器怎会从背后射过来?来不及多想,身形微闪,她已经向右跃开。落地之后,又迅速而无声地跨出两步。
“哧!哧!”她方才落脚之处发出两声轻响,显然已被暗器击中。
卓安婕皱了皱眉,将长剑背于身后。这种看不见对手的情形虽然刺激,却实在非她所喜。缓缓放低身子,她将耳朵贴近地面。内力潜运下,方圆十丈之内,就连蚂蚁爬行的声音也变得清晰可闻。但是,却依旧听不见凶手的任何声音。
奇怪,没有呼吸也就罢了,为何凶手竟连心跳声也没有?还是说,对方根本不是人类?想到此处,卓安婕也不由脸色微变,心生寒意。
忽然,一阵大风从树中掠过,老松们发出低沉的喧嚣,纷纷抖落身上的干霜。大风卷席之下,凝聚不散的浓雾终于动摇了。原本白色的混沌渐渐驱散了,化为一个个蒙眬的轮廓。
风声扰乱了卓安婕的听觉,她抬起身子,单手撑在地面,警惕地听着四周的动静。
她知道,在烟雾散开前,凶手定会发出暗器来阻止自己的追击。那时,将是最关键也是最危险的时刻!
大风扫荡着氤氲,将白色的噩梦一一吹散。高处的雾气渐渐稀薄,像一缕缕的白色轻纱,漠漠缠绕在林间。
烟雾卷舒之间,卓安婕似乎听到了什么,便放慢了脚步,循声而行。
“咯吱,咯吱……”那是僵硬刺耳的奇异声音,就像木齿咬合时发出的摩擦。
卓安婕心中一惊,这声音这两日她已听得多了,那分明是傀儡在行动时发出的机栝声。只是此处何来的傀儡?再说,那些傀儡不是只能在甬道上行走么7听声音,对方就在前边不远。只不知这是否又是对方设下的一个陷阱?
想了想,她将长剑横在胸前,左手则从腰间将酒葫芦解下,满饮了一口。美酒入腹,身子便是一暖。她惋惜地望着葫芦,摇了摇头,用力一甩,葫芦中的美酒化为一道水箭,向声响处射去!
虽然并不擅长暗器,可在她精纯的内力催动下,水箭破空处哧哧作声,其劲度丝毫不下于强弓巨弩!哪怕对方真是一具傀儡,被这水箭射中也会立时散架!
“暾啦——”水箭分明射中了什么,迸溅声清晰可闻1与此同时,眼前的雾气忽被大风吹卷,难得地露出了一线空隙。
趁着这个机会,卓安婕终于看到了凶手的身形。
那人身着华丽的锦袍,正高举双袖于面前,显然以此挡下了她的水箭。仿佛察觉到她在注视自己,那人将双袖缓缓放下。那是一张极为可怕的面孔,上面没有五官,没有表情,只有一片白色,惨淡的死尸般的白色。
雾气弥合,那张白色的面孔又重新消失在烟雾中。
“咯吱,咯吱……”那怪异的摩擦声又重新响起。
卓安婕正要追上去,一阵骨碌碌的滚动声再次向她逼近。想起刚才那次恐怖的爆炸,她毫不犹豫,身形一转,躲到了树后。谁知静静等了半晌后,四周依旧无声无息,这才知道被对方骗了。要是江湖中人得知鼎鼎大名的别月剑竟然被人玩弄于指掌之间,想必会笑翻了天吧?师弟知道了又会说些什么话?会不会像小时候一样,把好吃的东西让给自己?想起云寄桑小时候安慰自己时那怯怯的样子,她不禁摇头失笑。
微风起处,身后突然有人靠近,卓安婕头也不回,反手就是一剑!
“卓女侠,是我!”曹仲惊慌的声音响起。
卓安婕蓦然收剑,转身问道:”曹门主,可曾见到了凶手?”
曹仲摇了摇头:“惭愧,曹某刚才听到卓女侠在追击凶手,怕你一个人遭遇凶险,这才悄悄跟了过来。”说着四下张望,紧张地问道,“那厮在哪里,逃走了么?”
“逃走了。”卓安婕回剑入鞘,淡淡地道,“不过,我却看到了他的脸。”
“果真?”曹仲一惊,急问道,“那人是谁?”
“不认得……”见曹仲面露失望之色,她又微微一笑,“只是,那张脸上没有五官,只是一片白。”
“没有五官?”曹仲脸色剧变。
“怎么?曹门主对此有印象?”
曹仲神色百变,许久,才低沉地说:“无心刚到门里时,曾带着一个傀儡。听说他从小便成了孤儿,受尽欺辱,一个朋友都没有,便自己做了一个傀儡做自己的朋友。他对那个傀儡极好,平时无论走到哪儿都带着它。有次夜深入静时,辨儿还看到无心和那个傀儡低声说话,就好像那个傀儡是活的一样。”
说着,他的声音越发低了,就像风的私语,窃窃地吹入卓安婕的耳轮:“那个傀儡,便是没有五官的,只有一张惨白的脸。”
“哦?那个傀儡呢?”
“无心死后,我知道那个傀儡是他心爱之物,便想拿它来作殉葬之俑,放到了无心的棺椁里,准备和他一起下葬,谁知下葬的那天夜里,无心的棺椁突然被人开了一个洞,无心的尸体和那个无面傀儡都不见了。”
“门主是说,有人将尸体和傀儡偷走了?”
“偷走?不,怎么看也不像是被偷走的……”曹仲摇了摇头。
“不是偷走的,难道是那傀儡自己跑了不成?”
曹仲声音带上了一丝恐惧和茫然:“不错,那个洞……那个洞正是从内向外打开的,而且,棺材的内侧还被人用指甲划上了字迹……”
“什么字迹?等等,难道说……”
见卓安婕脸色大变,曹仲这才一字一顿地道:“朽树故根,返枯成灵。灭我万罪,使我永生。卓女侠想得不错,正是昨夜阿簧尸体中留下的那十六个字。”
【嫌疑】
一个时辰后,偶形居内。
“原来如此,难怪昨天夜里见到那符纸时曹仲脸色会那么难看。这么说来,是那个傀儡为主申冤,袭击了曹仲?”云寄桑笑问,一边舀了勺红糖姜汤,吹了吹,递到明欢的小嘴儿前。
小丫头乖乖地张嘴,将汤咽了下去,吧嗒吧嗒嘴,甜甜地笑了。她在树上听话地趴了大半天,等卓安婕回来找她时,都冻得着凉了。
“话是这么说,可只要花点儿心思,扮个白面无脸的傀儡还不容易?”卓安婕又一次摸了摸明欢的额头,确定她没有发热,这才放下心来。
“嗯,傀儡做得再精细,也不能和人比。能从你剑下逃脱的傀儡怕还没人能造得出来,除非那傀儡真的是李无心附体的。”云寄桑沉吟道,随意撇去了这个荒谬的想法,“不管怎么说,凶手既然用无面傀儡做杀人招牌,肯定是想把我们往李无心身上引。看来这李无心的死定然另有隐情。可惜,他死得太久了,尸体也被盗了,想查清此事就难了。”
“死便死了,这世上每天死的人那么多,哪轮到我们一一去过问7”卓安婕撇了撇嘴。她对李无心这种自命不凡的天才并没有什么好感,对其尸体的下落更是丝毫不感兴趣。
“可若是不弄清他的死因,便很难查明凶手的动机啊……”云寄桑再要去舀汤时,发现汤水从明欢嘴角流了出来,便将勺子放下,拿起丝巾在明欢小嘴边擦了擦。
“凶手先杀了张簧,又对曹仲行刺,看得出是要报复整个傀儡门。总不会是整个傀儡门的人合谋害死了李无心吧?”
“这可以有两个解释。”云寄桑竖起了两根手指,“其一,凶手报复,并非因为他们害死了李无心,而是出于其他原因;其二,凶手不知道究竟是谁害死了李无心,索性将傀儡门中的人一网打尽。”
“师弟可有怀疑的对象了?”
“从动机上讲,曾是李无心恋人的梅照雪自然最为可疑。”云寄桑沉声道,随即摇了摇头,“可如果是她,这种残忍血腥的手段也未免太过招摇。凶手这般明目张胆,似乎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是在为李无心复仇。这样的行事手段,如果不是肆无忌惮,便是在故弄玄虚。”
“也就是说,凶手也可能是出于其他缘故杀人,李无心不过是个幌子?”卓安婕若有所思地道。
“我是这么想过,不过我们毕竟不是傀儡门的人,对其中的恩怨并不清楚。”
“今日曹仲遇刺,凶手用的暗器中有天机门的铁犰狳,会不会是天机门的人干的?”
“天机门垂涎的是傀儡门的自鸣钟,杀了曹仲对他们有什么好处?”云寄桑摇了摇头。
卓安婕突然想起一事:“对了,曹仲说,等朝廷的封赏下来后,他便会踏入官场,不再做门主了。”
“哦?竟有此事?”云寄桑微微一惊。
“他是这么说的,谁知是真是假?不过要真是如此,这门主之位怕是有得争了。别人不说,那头双面骡子怕是要争到底的。”卓安婕略带讥诮地道。
”罗谙空是大师兄,又是名利中人,门主之位他自然要争的。”云寄桑笑了笑。
“那个令狐天工和骡子向来不对路,再加上洪扩机那只笑面虎,以及曹仲那个草包儿子。看起来谁都有机会染指这门主之位……”卓安婕皱眉道,随即摇了摇头,“不想了,这里乱七八糟的事情太多,想不过来。”
“令狐天工为人骄傲,但确是才华出众。若是依傀儡门的规矩,他确是最有资格继承门主之位的。至于洪扩机,虽然他在曹仲面前得宠,不过就冲他是带艺投师这一点,这门主怕也轮不到他来坐。”
“说到令狐天工,刚才你不是和他在一起,那他应该不是刺客吧?”
“刚才我问完彼得神父后就离开了,算算时间,应该还在师姐遇袭之前。据他说,他和李钟秀两人从曹仲那里离开后,便回到了住处。在那里,他跟李钟秀学了一会儿汉语,便一个人休息了。令狐天工也一样,在未时到酉时这两个时辰中,这几人都有时间从容作案。”
“如此说来,所有人都有嫌疑了?”
“应该是这样。”云寄桑对此也感到头痛。他已经询问了所有人案发时的行踪,可除了令狐天工和彼得神父师徒,没有一个人能真正证明自己的清白。今天的事也是如此,似乎傀儡门的人互相很少往来,因此无法彼此证明。而更让他在意的,则是凶手作案的方式。如果凶手真是傀儡门的人,那么为何不用更易成功的毒杀和暗杀,而采用了最为直接的刺杀,还一连两次?如果说第一次刺杀确是出其不意,成功几率颇大,第二次刺杀则几乎是在光天化日之下,且在曹仲有了防备之后才发生的,连曹仲的头发也没能伤得了一根,可说是完全失败。凶手这样做,究竟是为什么?炫耀?恐吓?还是出于别的原因?
“喜福……”明欢的小嘴儿张了半天,也不见云寄桑的汤匙递过来,不由撒娇道。
“哦……”云寄桑抱歉地一笑,又喂了她一勺姜汤。汤有些凉了,可明欢还是苦着小脸咽了下去。
“你呀,虽说要用心,可也得有个限度,别把自己搭进去了。”卓安婕将明欢抱在怀里,白了他一眼,“明欢囡囡,走,和喜姑睡觉觉去……”
云寄桑目送着师姐出屋后,便一个人盘膝而坐,静静冥思。
此次的案情有许多匪夷所思之处,让他想不明白。比如张簧那残缺的尸体,晚宴上突如其来的刺杀,众人对李无心晦暗不明的态度,李无心墓的神秘被盗,消失的尸体和无面傀儡,以及那些神秘诡异的咒语……
李无心,毫无疑问,他才是本案的关键。可众人对他的述说总是流于表面,似乎都在掩饰着什么。梅照雪,所有人里,只有她和李无心的关联最深。那么要破此案,线索便要落在这位门主夫人的头上了。想到这里,云寄桑蓦然起身,出了偶形居,一路向千丝堂行去。
落日西斜,明月初升,一金一白,漠然相对。风冷冷的,云寄桑不由拾起左臂,掩紧了衣襟。
金色的余晖中,一个黑影迎面而来。
俊秀的脸庞,和善的微笑,黑色合体的教袍,正是彼得神父的弟子李钟秀。他不是和老彼得去给梅照雪做弥撒了么?看样子,似乎已经结束了。彼得神父似乎深得梅照雪的信任,说不定能从他这里得到一些消息。想到这里,云寄桑便迎了上去。
“云先生,晚安。”李钟秀微微鞠躬。
云寄桑停脚微笑:“原来是李兄,彼得神父呢?”
“神父有些不舒服,一个人先回去了。”
“弥撒进行得还顺利么?”云寄桑随口问。
“还好,只是我们没有葡萄酒,结果领圣体时只能用曹夫人自酿的果酒代替,彼得神父对此有些不安,认为这是对耶稣的不敬。”
云寄桑微微一笑:“那酒既然是盟约之血,那耶稣和我们汉人结盟时,入乡随俗也是难免的。”
“云先生也懂得弥撒的规矩么?”李钟秀略显惊讶。
“知道一些。”云寄桑点了点头,施施然道,“所谓‘弥撒’,应该是曲终人散之意吧?贵教以此作为至高祭礼之名,未免有些不祥。”
“在拉丁文里,missa的本意确是‘仪式结束,大家可以离开了’。不过云先生也说过吧,入乡是要随俗的。”李钟秀伸出手指,在空中画出“弥撒”两个字,“弥者,补救之心也。《左传》中便有‘弥缝其阙,而匡救其灾’的典故。而撤,则是抛开、放手之意。既有补过之心,又能放开一切,不正是修道之人最需要的德行么?”
云寄桑眉梢一扬:“李兄好口才,难怪曹夫人这样的人物也信了教。”
李钟秀一脸虔诚地在胸口画了个十字:“曹夫人人教是神的指引,我和彼得神父不过是引路人罢了。是神的荣光,令她从黑暗和迷失中找到了方向;神的垂怜和慈悲,可以令她脱免一切罪恶和灾祸。”
“曹夫人认为自己有罪么?”云寄桑敏锐地问。
“在上帝面前,世人皆是有罪之人。”李钟秀的回答也同样机敏。
“天主教的教义说,有罪的人只要信教的话,是可以通过忏悔赎罪的吧?”
“对,只要有罪之人进行告解,再由神父宣赦的话,即可获得救赎,其犯下的罪孽即可获得赦免。云先生怎么问起这个来了?”
“我也只是随口一问罢了。曹夫人她也做过忏悔么?”
李钟秀瞳孔微缩,随即又恢复了笑容:“当然,神父刚才还给夫人做过。不过云先生若是想问她告解的内容,我只能说抱歉了。身为神职人员,告解的一切是绝对不会向别人透露的。”
“我不是问这个,我只是想知道,神父在给曹夫人做完告解后,他的反应如何?”
李钟秀幽深的双眸紧紧凝视着他,好一会儿才淡淡地说:“这个问题,我已经回答过了。”说完微微鞠躬,转身离开。
回答过了?是指告解不能向他人透露呢?还是更前面的“神父有些不舒服”呢?李钟秀,这也是一个看不透的人物呢。目送那个年轻的背影渐渐远去,云寄桑默默地想。
檀香如同白色的丝缕,袅袅飘升。
曹仲一身紫绸曳撤,端坐在太师椅上,用白瓷碗盖轻轻撇着荼末。虽然脸色阴沉,可他手上的动作却仍是不疾不徐,温文有致。
随侍身边的,则是他最宠信的两人——爱子曹辨和五弟子洪扩机。
“师父,这样下去可不成啊I”洪扩机的胖脸上冒着油光,小圆眼中的焦虑几乎要燃起来了,“两天之内,师父您连着两次遇刺,人家分明是想将您除之而后快!这等鬼蜮伎俩虽然上不得台面,却也不可不防!要知道,万一您有个好歹,咱们傀儡门可就垮了啊!”
“是啊父亲,五师兄说得有理。对付那些狼心狗肺的家伙,您可不能心慈手软!依儿子看,求人不如求己,咱们还是先下手为强的好!”曹辨附和道,双手揪着衣襟,显得格外紧张。
“你们知道些什么!”曹仲将茶碗在案上重重一放,眉头皱了起来,“我这不是好好的么!现在门里不能乱,一切等朝廷的封赏定下来再说。”
“可是,再这样下去,您让咱们这些做弟子的心中何安?再说,这人的心思一乱,保不准就做出什么吃里爬外的勾当来。大师兄可是一向受知府大人赏识的,师父您看……”
曹仲唇边泛起一丝冷笑:“如意算盘谁都会打,打得响不响,那还得看算盘上的珠子够不够硬。只要那自鸣钟的造法还在我手上,门里就翻不了天。”
“可是,咱们也不能就这么看着门里乱下去啊!”
“慌什么,祸兮福所倚,坏事自然也能变成好事。”曹伸手捋须髯,缓缓道,“今天行刺的暗器都是天机门的。依我看,这十有八九,凶手就是天机门的刺客!虽然为师还不是朝廷命官,可也是受封的征仕郎,从七品的散爵。行刺朝廷赐封的征仕郎,其心可诛!”曹仲将指节在案上重重地一敲。
洪扩机一脸恍然,恭声道:“师父高见,此事定是那天机门的人做的。师父有爵位在身,他们行刺师父,那便是对朝廷大大的不敬。咱们将那些暗器当证据呈上去,请朝廷派兵剿了那些狗日的!”说到最后一句时,他已是双拳紧握,满脸狰狞。
“可云少侠不是还在找凶手么?咱们这么做,不是扫他的面子么?”曹辨有些犹豫地道。
“云少侠那里我去说,毕竟他还有求于咱们傀儡门,想来他还会给我几分薄面。”说着,曹仲的脸色突然一变,“倒是你们两个,别整天就知道煽风点火,在机关术上下点工夫才是正经。尤其是辨儿,师兄弟几个里面,就属你的天资最低,再不用功,将来拿什么光大我傀儡门的门楣?”
“父亲……”曹辨心中一阵激动。曹仲这么说,言外之意不就是要将门主之位传给自己么?想到这里,他不由瞟了洪扩机一眼。那肥胖的头陀正低着头,恭恭敬敬地站着,却看不清他的脸色如何。突然,他的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。他咬了咬牙,紧紧攥住双拳,指甲深深地陷进肉中。
“对了,我给你的那本手札,你可看完了?”曹仲随口问道。
“孩儿正在看。”
“好好地看,看完了还给我,千万莫要遗失了。”曹仲大有深意地望了他一眼。
“是,孩儿知道。”
曹仲满意地点点头,正要再说什么,门外却有人恭声道:“师父,弟子罗谙空求见。”
曹仲皱了皱眉:“什么事?”
“弟子得知师父刚刚遇险,特来探望。”
曹仲的手指在椅把上轻轻敲着:“我没事。今天天色已晚,明日再说吧。”
罗谙空默然片刻,这才恭恭敬敬地道:“是,弟子知道了,师父万安,弟子告退了。”
听着罗谙空疏远而不失恭敬的话音,曹仲心中一阵恍惚。
曾几何时,这个满腹心机的大弟子也曾终日承欢于自己膝前。那时的他,还是一口一个师父的天真顽童,无论自己说什么,他都全心全意地信赖着。
是从什么时候开始,他变成了一个贪图名利、投机钻营的小人?也许,是从他目睹自己用计除去了门内所有师兄弟时开始的吧?抑或是从他第一次见到自己在潞王面前卑躬屈膝?太久远了,自己已经不记得了。
“师父,您看,大师兄那边……”洪扩机低声道。
“放心,我自有安排……”曹仲冷冷地打断了他,“你且出去,我有些私事要和辨儿说。”
洪扩机张了张嘴,却还是躬身退出屋外。刚一出屋,他便直起了身子,冷冷望着紧闭的房门,眼中闪过复杂难辨的光芒。许久,他才低低地冷笑一声,甩袖去了。
从头到尾,他都没有注意到隐身在花树后的云寄桑。
想不到曹仲师徒几人的关系竟然如此恶劣。想必是两次刺杀扯去了师徒几人间的最后一层面纱,让原本的暗中争斗赤裸裸地呈现出来。
毫无疑问,罗谙空和洪扩机想要的是门主之位。可惜的是,他们显然不是曹仲心目中的门主人选。若是按傀儡门的规矩,由手艺最高的人继任门主的话,那令狐天工是当仁不让的下任门主。但是,曹仲会让自己的爱子旁落吗?
他垂头思索了片刻,又蹲下身来,抓起花丛下的泥土把玩了一会儿,这才漫步而行,出了花园,又穿过一道曲折的长廊,在一间静室前停下了脚步。
静室极富特色。单檐卷棚的房顶,悬鱼却是拜占庭式的缠枝花纹,门上镌刻着微闭双眼的天使浮雕。
云寄桑欣赏了一会儿精美的浮雕,轻轻叩响了房门:“曹夫人在么?在下云寄桑,有事想请教夫人。”
房内寂静无声。正当云寄桑以为主人不在时,却突然传来了梅照雪那清冷的声音:“进来吧,门没锁。”
推开虚掩的房门,迎面扑来的是一阵淡雅的沉香味。
红木碧纱橱边,设了紫檀木香案。案头摆了尊紫青琉璃的圣母像,上方挂着一个巨大的青铜十字架。梅照雪一身白衣,正跪在十字架前,抱手默默祷告。
皎洁的月光从漏窗照入,在她身上投出淡淡的梅竹纹影。
一时间,云寄桑竞不敢迈步进屋,似乎一旦举步,便会将这风雅的静谧踏碎了。
“阿门……”梅照雪在身前画了个十字,起身净了手,在黄杨木宝柜上一按,一个小小的抽屉便弹了出来。她从里面取出一支沉香点上,供在案前,又拜了三拜。
“我倒是不知道,这西洋的圣子也是受人间烟火的。”云寄桑忍不住开口道。
“神么,求的不正是这个。我这里没有唱赞美诗的人,点两炷香,也算尽一点心意了。”梅照雪淡淡地道。
“这十字架很不错啊,可是彼得神父送的么?”
“这是我自己做的,用了上百斤的青铜,我没见过耶稣,只凭着彼得神父的十字架和想象,将他死亡前那一刻,身心中全部的痛苦凝铸出来……”
“哦,曹夫人好手艺……”云寄桑来到十字架前,凝神望着上面的耶稣。原本赤裸的耶稣被一道白绫裹着,耶稣一脸痛苦,似乎正试图从这白色的束缚中挣扎出来。而且,这耶稣的眼神中竟然有些怨恨不甘之意。
云寄桑看了一会儿,转身笑道:“在初到贵门时,还见识了夫人做的浇水傀儡,果然是巧夺天工,曹掌门的傀儡之术冠绝天下,想不到夫人也是造傀儡的大行家……”
“雕虫小技而已,云少侠见笑了。”
“夫人的傀儡之技,是和曹掌门学的么?”
“我的这点本事,都是堂叔教我的,他老人家没疯之前,也是门里有数的天才。”梅照雪避开这个话题,转而问道,“云少侠来,是想问无心的事吧?”
“夫人原来已经知道了。”云寄桑走到一把四出头官帽椅前,安然落座。
“这没什么难猜的。无心和我的事,门里的人都清楚。这个时候,要是没人提起才是怪事。”梅照雪也不奉茶,就这么在茶几的另一头坐下,“无心的事我可以告诉你,不过有一个条件……”
“夫人请讲。”
“我也想问云少侠一件事,请你直言相告。”
“这个……”云寄桑微一沉吟,点了点头。
“既然如此,请云少侠先问吧。”
“李无心是何时同夫人成为情侣的?”云寄桑开门见山地问。
“他上山之后不久……”梅照雪凝注着前方的虚无,语声细如丝缕,牵动着遥远的记忆。
阳光下,那个黑衣少年抱着怀里的傀儡,静静地站在自己的面前。阳光从他身后照过来,他身上的光芒是那样耀眼……
“从我看到他的第一眼起,我就被他吸引住了。他天生就是那样的人。无论走到哪里,都会光芒四射,刺人双眼。他的骄傲和他的天赋一样,都是与生俱来的,没人可以模仿,也没人可以从那样的光芒中逃开。我不能,其他人也同样不能……”
“我已经知道,令狐兄和李无心之间不大和睦,不知门里还有其他人和他结过怨吗?”
“其他人?”梅照雪冷冷地一笑,笑里透着一丝狠绝,“不,是所有的人。所有人都和他结过怨!所有人都希望他死。只要无心活着,对他们就是最大的折磨;只有他死了,他们才能安心……”
“所有人,也包括罗兄?”
“当然,他是大师兄,对无心在门里的地位感到最恐慌的也是他。”说到这里,梅照雪缓和了一下语气,“云少侠,想必你也知道傀儡门的门规吧?”
“夫人是指门主的继任?”
“不错,傀儡门的规矩,门主必须是所有门人里傀儡术最高之人。每隔五年,门内便有一次大比,无论什么人,只要在大比中夺魁,便可自动登上门主之位。哪怕做弟子的技巧高过了师父,师父也要让贤。”梅照雪目光幽幽的,白玉似的脸庞染上了月光的颜色,给人以梦幻的质感,“当年,我那夫君便是在大比之中一举夺得门主之位。可笑的是,当时的他,傀儡之技在门中只能算是二流。”
“那……”
“是心机。”一丝讥诮从梅照雪的唇角挑起,“他的心机远远胜于他的傀儡术。大比之时,几个强于他的师兄弟不是重病,便是傀儡出了故障,才华最高的李师叔突然被害,所有的证据又都指向欧阳师叔,结果一夜之间生生把他老人家逼疯了,这才让他得了门主之位。你说,这样的人收下无心做弟子,会心安吗?”
“竟然有这样的事。”云寄桑失神地说。毫无疑问,李无心的出现,让所有觊觎门主之位的人感到绝望。罗谙空也好,令狐天工和洪扩机也好,对他们来说,此人是一块最大的绊脚石。而曹辨作为门主之子,当然也不会任由门主之位旁落。突然,他想起了一事,问道:“那张簧呢?他应该不会试图染指门主之位吧?他又和李无心有何私怨?”
梅照雪摇了摇头:“我也感到奇怪,若说门里和无心毫无牵连的,便只有阿簧和兰儿了。无心去世时,兰儿还小,而阿簧则一向老实本分,胆子又小,虽然常常被无心讥讽,却从来不曾还过嘴。按道理说,他应该和无心毫无瓜葛才对……”
“张簧此人的来历,夫人可清楚么?”
“他也是穷苦孩子出身,家就在山下。虽然从小就喜欢摆弄机关傀儡,但实在没什么天分。好在他为人踏实肯干,又擅长破锢解锁,这才被门主看中,收了做弟子。”
“解锁?和造傀儡有关系么?”
“此事本关系到本门一个大秘密,不过此事距今已隔百年了,说出来也没什么。云少侠可知高僧一行么?”
“夫人是说唐代高僧一行,那个造出了大衍历和水运浑象仪的一行?”
“不错,便是这位前辈高僧。世人只知道他是一位高僧,密宗领袖,却不知他的另一个身份,那便是本门的第十七代长老。”
“什么?”云寄桑这次确实大吃一惊。有唐一代,一行之名丝毫不比自西天取经回来的玄奘逊色。其人不仅精研佛法,熟读<易经>,更兼通医术、术数以及天文之学,被唐玄宗奉为师宝,可谓不折不扣的大天才,想不到如此惊才绝艳的的一代高僧,竟然是傀儡门的长老。不过一行博学多才,曾经先后多次拜师学艺,甚至连道家典籍也颇为精通,加入傀儡门学习机关术法也不足为奇。
“传说玄宗极好傀儡之术,在位时,曾经请一行长老造一具举世无双的无敌傀儡。一行奉命后,苦苦思索,却百思无解。直到他得到密宗真传,习得胎藏界和金刚界两种秘法后,这才茅塞顿开,悟出了傀儡之术的奥义。只是他觉得这秘法太过诡异凶厉,恐有伤天和,便想将其封印起来。谁知那一代的傀儡门门主得知此事后,却登门拜访一行,趁其不备,暗自将这秘法录成一书,带回门中收藏。他虽然做下此事,但看过那秘法后却不肯传给弟子,只是叮嘱后人除非傀儡门面临灭项之灾,否则绝对不可擅自开启封印。”
梅照雪幽幽叹了口气,呓语道:“南宋灭亡前,本门当代门主因不忿蒙元涂炭生灵,想造出一种能够用于战阵上的杀人傀儡,将鞑子逐出中原,便擅自作主,将那封印解开,试图将那无敌傀儡造出来。当时傀儡门正是极盛之时,门中的几位前辈都是惊才绝艳之辈。合众人之力,历经数年,终于将那傀儡造了出来,并将之命名为‘大黑天’。”
大黑天,密宗的护法神?对于这个来自天竺的古老战神,云寄桑也颇有所闻。大黑天在藏密中,被说成是观世音菩萨化身的大护法。传说它有无量鬼神眷属,善于飞翔和隐身,可勾缚一切妖魔,并守护亡魂于墓群之间。
梅照雪款款而谈:“谁知那傀儡造出来后,虽然威力无比,所向披靡,却完全无法操纵,只知一味杀戮。一夜之间,傀儡门的精英毁于一旦。最后还是那代门主拼死舍身一击,才将其制服。长老们虽有心将其毁去,却又不忍心任这夺天地之造化的傀儡埋没掉,便将那傀儡连同造法一同封印起来,藏在门中的某个隐秘之地。历代门主得知此事后,都曾试图找出那个傀儡。我夫君之所以收张簧为徒,怀的也正是这个心思。当然,这只是一个传说而已,百余年来,从来没人成功过。”
原来曹仲收张簧为徒,是想利用他在解锁上的才华去找出那个传说中的傀儡“大黑天”。不知张簧的被杀,是否和此事有关?李无心之所以一意孤行地要做活傀儡出来,是否因为他掌握了大黑天的秘密?门主之位?傀儡大黑天?凶手杀人的动机究竟是什么?
云寄桑觉得思绪如一团乱麻,忍不住问道:“这门主之位,有那么重要么?”像罗谙空这样的人,在江湖上也算小有名气,手里钱财更是无虞。一个小小的傀儡门门主之位,需要他们这般费劲心机地去抢夺么?
“傀儡,一切都是为了傀儡。”
“傀儡?”
“不错。”梅照雪俯身从案下拿出一个丑角傀儡,缓缓地拧上发条,“你不是傀儡门中的人,不明白这些人对傀儡的狂热。傀儡就是他们的一切.他们为傀儡而生,因傀儡而亡。而这俑山,便是他们唯一的墓穴……”说着,她将小丑傀儡放开了。
涂了白鼻子的小丑拍着手,摇摆跳动着,看上去荒诞而可笑。
“这千丝堂,是只有门主才有资格住的地方。这里收藏的傀儡都是历代前辈的呕心沥血之作,可谓傀儡门的精华所在、血脉传承,也是所有傀儡门人的魂魄寄居之地。即使是无心,也对那些傀儡念念不忘。更何况,门主还掌握着全部财力,每个门人能动用多少财力研发傀儡,都由门主一言决定。以无心的性情,若是做了门主,还有其他人存活的余地么?”
云寄桑明白了。一个天才,当然看不上那些平平的成就。这样一来,李无心势必会将傀儡门全部财力都用于自己的研究。仅此一条,便足以让其他人动杀机。
“照夫人所说,李兄莫非是为人所害?”
“不,无心是病死的。”梅照雪断然道。
“夫人为何如此肯定?”
梅照雪淡淡扫了他一眼:“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他的病情。也许是他天赋太高,以至被苍天所嫉,出生时便有不足之症,长大后身子更是从来就没好过。而他到了门中后,更是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到了傀儡上,就这样,活生生地把自己熬干了。”
“既然如此,为何凶手会在张簧的尸体内留下这个?”说完,云寄桑将那张黄表纸轻轻放在了案上。
梅照雪将黄表纸在手中展开,缓缓念道:“朽树故根,返枯成灵。灭我万罪,使我永生。”念罢轻轻叹息一声,阖上双眼,“这是傀儡咒,让无心病死的罪魁祸首……”
“傀儡咒?”
梅照雪点了点头:“在无心去世的前一年,他不知从哪里得知了大黑天的传说,想将那个杀人傀儡重现于世。他觉得既然那些长老当年能做到,自己也一定可以。从那以后,他像变了一个人似的,心无旁骛,把自己关在门里,日夜不停地制造傀儡。那段时间,他眼中的狂热让我现在想起都感到害怕。大黑天不过是傀儡门的传说,没人见过它,更不知道它的造法。无心虽然才华横溢,却始终没能成功。可越是这样,他就越是疯狂地痴迷其中,无论我怎么劝,他都不肯放弃。而傀儡咒便是在那时出现的,无心和我说过,那是让大黑天重现的关键……”
“夫人知道这几句话的意思么?”
梅照雪默默摇头。
“那这傀儡咒他又是从哪里得来的?”
“除了无心,没人知道傀儡咒的来历。我问过他,他却守口如瓶,还叮嘱我说此事太过惊世骇俗,绝不能透露出去。”说着她微微一笑,“可笑吧?一个绝世的天才,竟然像个疯子一样,想用咒语复活一个傀儡……”
疯子么?也许吧……天才和疯子之间,本就只有一线之隔……云寄桑忽然想起一事,问道:“难道他这样胡来,就没人劝阻么?”
“劝阻,为什么?”梅照雪冷笑,恨声道,“他们巴不得无心像我堂叔一样疯掉。只有那样,他们才能高枕无忧。他们憎恨无心,畏惧无心,又不得不依靠无心……你没有看到无心去世时他们的丑态,真是令人作呕……”
云寄桑默然无语。他已大致明白李无心和众人之间的复杂关系。这样一个夺目的天才,造就了傀儡门的辉煌,也成了众人心目中最大的威胁。李无心的死亡,真如梅照雪所说,是病死的么?还是其中另有隐情?傀儡咒的重现,又意味着什么呢?
“他们以为无心死了,他们就可以高枕无忧了。可惜,他们高兴得太早了,昨晚我第一眼看到那张符纸时,我就知道,那是无心回来了。”梅照雪嫣然一笑,欢悦的笑容间,隐着淡淡的悲伤。
云寄桑却听得心中一寒。回来?那是什么意思?
“无心临终前,答应过我……”梅照雪仰起头,痴痴望着受难的耶稣,“他说他一定会回来,和我在一起。可是,我却没有信他……”
难道她也疯了么?人死了,就会坠入轮回,又怎会死而复生?云寄桑心乱如麻。
“你以为我疯了?”梅照雪望了云寄桑一眼,又喃喃自语道,“莫说是你,连我自己也觉得我疯了。可是我却始终有一种感觉,那就是总有一天,无心会回到我的身边,就像他临终时对我说的那样……”
“他说过什么?”
“他说,他只是暂时离开而已。总有一天,他会回来,回到我的身边……哪怕是变成一个傀儡……”梅照雪迷茫地道。
“夫人可曾想过,李无心根本没有死?”云寄桑忽然道。
“没有死?”梅照雪一愣,随即摇头,“不可能,我亲眼目睹无心去世的。”
“如果是诈死呢?”
梅照雪微微一笑:“我明白云少侠的意思。无心的墓被盗确是有些古怪,不过当时距离下葬已经有半年之久了。云少侠不会以为有人能在棺木里闭气那么久吧?”
“那……会不会有人偷梁换柱,调换了尸体?”
“这也不可能,盖棺时我也在场,是无心的尸身没错。”梅照雪轻轻叹息了一声,“我知道,死而复生这样的事听起来有些匪夷所思,本来,我也以为那不过是我的臆想。可是自从他死后,那种感觉却越来越强烈了。就像树木抽枝发芽一样,被时间埋葬的一切也正在重新发生……我甚至能感受到无心的存在,我伫立的时候,我祈祷的时候,我入睡的时候,甚至我沐浴的时候,他一直在注视着我,那么温柔、那么深情又那么怨恨地注视着……”说着,她的眼神越来越痴迷,最后竟然站起身来,闭上双眼,缓缓张开双手,似乎要拥抱什么,“是的,他就在这里,在傀儡门,在我的身边……”
风从窗口吹进来了,吹散了檀香气息,吹起了梅照雪的长发。呢喃的风声中,她乌黑的长发轻轻飘舞着,仿佛情人的手,柔柔地捋过发问……
突然,她停了下来。凝视云寄桑,缓缓地道:“你也能感受到的,不是么?”
“什么?”
“亡魂……”梅照雪来到他面前,深深凝视他的双眼,“那些死去了的存在,那些从地府归来的生灵,你也能感受到它们的,不是么?”
“曹夫人……”云寄桑正想否认,脑海中却突然浮现出伊藤博昭的身影,正要说出的话就这样凝噎在口中。
“果然……”她笑了,伸出手来,轻轻抚摸他的脸颊,这轻浮的动作在她做来,却自然而亲切,又夹杂着温馨的伤感,“我就知道,你和我是一样的……”
不知为什么,云寄桑竟然没有躲开。
“说吧,你身边的那个人,她是谁?”
嘴唇抽动了一下,云寄桑的眸中闪现出一个恍惚的身影。
那婀娜的、优雅的、散发着迷人的黑色芬芳的女子身姿……那比海上明月还要幽静深情的呓语,那比绮罗锦缎还要光滑的肌肤,那比蛇狐还要毒狡的智慧……那个在高丽战场上与他纠缠了四年的死仇大敌——伊藤博昭。
那个……那个世间第一个向他示爱的女子。
“你哭了……”梅照雪轻轻抚去他脸上的泪水,柔声道,“告诉我,你们的故事……”
云寄桑正欲开口,脊背的汗毛却骤然炸起!
苍白的月色在一瞬间变得冰冷入髓,凄厉无比。这种感觉——是杀意!云寄桑猛地起身,向窗口望去。
婆娑的月光中,一个高大的黑影正映在雪白的窗棂上,虽然隔着一层窗纸,云寄桑却清晰地感受到一股疯狂而冰冷的杀意!
“什么人!”云寄桑清叱一声,扑向窗口。
梅照雪却呆在原地,口中痴痴地道:“无心,是你么,是你来看我了么……”
【夜追】
风中的月色冷澈透骨,银茫茫的光华中,一个黑影在远处蓦地一闪。云寄桑推窗而出,腾身追了下去。
一前一后,月光下的两人在房舍间展开了一场穿花绕柳般的追逐。彤阶剑壁成了隐身之处,云楣鱼瓦成了踏足之所。风在云寄桑耳边呼啸,起落之间,脚下的瓦片发出”哗啦啦”的声响,仿佛在为他们伴奏。
这月下的狂奔,竟是这般风驰电掣的舒畅!
前面那人显然对地形极为熟悉,云寄桑几次都险些跟丢了,只凭着过人的直觉紧追不放。
眼见对方翻身跃过一道照壁,云寄桑追得兴起,大喝一声,离照壁足有丈许便飞身而起,身子后仰,如同一只大雁,斜斜掠过照壁的顶端。鬼谷门绝学——背云术。
云寄桑有自信,借着对方攀爬照壁的工夫,自己便能以这背云术一跃而过,及时追上对方。
谁知身子还未落地,耳边便是一声女子惊呼。他不及多想,反手便是一抓。那女子闪避不及,左手腕被他抓个正着,不由痛呼了一声。
云寄桑扣住对方脉门,借着月光望去,顿时大吃一惊:“谷姑娘,怎么是你?”
月光下,一个少女面色苍白,盈盈而立,正是谷应兰。此刻,她秀眉紧蹙,咬着下唇道:“云少侠,你……你抓痛我了……”
云寄桑急忙松手:“你怎么在这里,看到人没有?”
“人?什么人?”谷应兰眨着眼,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,“我有个傀儡坏了,放在二师兄那里修了好几天了,现在要去他那里取回来。”
“真的没有看到人影?”云寄桑不信地追问。谷应兰用力摇了摇头。
从身形上看得出,那人绝不是谷应兰这样的少女身材。既然不是谷应兰,那又是谁?他为什么又消失不见了?云寄桑环望四周,见巨柱如林,树影婆娑,似乎处处都可隐藏对方的行迹。他在附近飞快地搜了一圈,却始终找不到对方踪迹。云寄桑遗憾地想,想必刚才那人躲了起来,趁我和谷姑娘说话时溜走了。
“云少侠,你在追什么人?是杀害四师兄的凶手吗?”谷应兰声音颤抖地问。
云寄桑摇了摇头:“我也不知道。刚才我和曹夫人说话,有人在窗外窥视,我这才追了出来,可惜让他跑了。”
“不是就好……”谷应兰抚了抚胸口,长舒了一口气,“不然,我可真是不敢一个人去二师兄那里了。”
“不管怎么说,你一个人小心些总是好的。”
“云少侠也要小心呀。”少女诚恳地说。
云寄桑微微一笑,转身离开。谷应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,幽幽叹了口气,径自向令狐天工的住处走去。
风声如吼,寒鸦泣号,大风摇动道路两旁高大的槐树,交错的树影在月光下如同一张黑色的大网,无声地向她撤下。少女不由抱起胸口,加快了脚步。
当她望到令狐天工窗口的烛光时,她才长长地松了口气,上前叩响房门。
“谁?”屋内传来低沉的声音。
“是我,二师兄。”
“你来做什么?”令狐天工似乎略显不快。
“我来……来问问你,我的傀儡修好了没有。”谷应兰讷讷地道。
“还没有。”
“那……我能看看修成什么样了么?”
“天色已晚,明日再看吧。”令狐天工冷冷地道。
微一犹豫,谷应兰又低声说:“我有件事想和二师兄说,是关于曹师弟的……”
屋内静了片刻,房门开了,令狐天工身着便服,举着烛台出现在门口。烛光下,他的脸庞隐藏在黑暗中,看不清楚。
“什么事?”
“二师兄,我们进去说好么?”谷应兰乞求道。
“不行,有什么话,就在这里说。”令狐天工冷硬地回答。谷应兰黯然低下头去。
“到底什么事?”令狐天工催促道。
谷应兰咬牙道:”曹师弟最近的身体好像很不好,我有好几次都看到他在偷偷服药。”
“哦?他服的是什么药?”令狐天工急问。
谷应兰摇了摇头:“我也不清楚,药是装在小纸包里面的。曹师弟有时会突然发病,双手抖个不停,这时他就急忙服下一剂,这样才会好一些。”
“双手抖个不停?”令狐天工重复了一句,突然身子一振,“他的药是哪里来的?”见谷应兰仍是摇头,他忍不住追问,“那他最近和谁来往多些?”
谷应兰犹豫了一下,答道:“来往更多的话……应该是五师兄了。他也时常拿些东西给曹师弟,不过有没有药就不清楚了。”
“五师弟……咯咯……想不到啊……五师弟……好一个五师弟……咯咯咯……”令狐天工低声笑着,手中的蜡烛一阵颤抖,地上的影子也在烛光下不断扭曲着。突然,他一把抓住了谷应兰的手腕。
“二师兄,你……”
“你继续盯着曹辨,无论他去哪里,做什么,吃什么东西,和谁在一起,一切的一切,全都要记在心里,及时通知我,明白么!”
“二师兄,你……你抓痛我了……”谷应兰挣扎道。
令狐天工稍稍松了松劲,却没有放手,温言道:“小师妹,这件事很重要,关系到我傀儡门的生死存亡,你盯着曹师弟,也是在保护他啊,你不想他和四师弟一样吧……”
“四师兄?他不是……真的有人要害曹师兄?”谷应兰慌乱地道。
令狐天工抬起头,深深望着她的双眼:“相信我,这样做绝对是为了曹师弟好。为了曹师弟好,就是为了师父好,为了师父好,就是为了我傀儡门好,而归根结底,便是为了你和我好。小师妹,你明白么?”谷应兰茫然点头。
“放心,我会好好对你的……”说着,令狐天工将她缓缓揽在了怀里。
不知为什么,谷应兰觉得他的怀抱格外冰冷。这并不是她一直眷恋的那个怀抱,二师兄的身上,究竟发生了什么事?他的身体,为什么和那些傀儡一样,冰冷而僵硬。
突然间,她想离开。离开他,离开这个地方,躲到一个没有傀儡的地方。
“我知道,你不明白。不过不要紧,就快过去了,这一切,就快过去了……”令狐天工喃喃地道,将她搂得更紧了,“到时,我们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了。”
这个承诺让谷应兰动摇了,她点了点头,紧紧抱住了他。
烛光下,两人的影子纠合在一起,让那黑暗更加壮大了。
送走了谷应兰,令狐天工回到房中。
房中的墙壁上,挂满了傀儡部件。手、臂、足、腿、头颅、躯干,无不栩栩如生,望之触目惊心。
红木茶几上,静静摆着两个茶盏。令狐天工在茶几前盘膝坐下。
他举起手来,向前一伸,作出一副待客的样子。随即举起茶壶,缓缓向对面茶盏斟去。
斟茶时,他的小指微微一动,随即放下茶壶,端起了面前的茶盏。
若有人在旁观看,定会惊讶地发现,他的小指指甲竟然沾了些许茶水。显然就在刚才一瞬间,他已将小指在对面的茶盏中浸过。
令狐天工微笑着,向空无一人的茶几对面示意:“请……”
他笑得那样从容而得意,却未曾发现,雪白的窗棂上,正冉冉升起一个巨大的黑影。
【毒杀】
白色,茫茫的白色。他处身的,又是那个白色的世界。
天地间,飘落着大片大片的白色羽毛。而那刺耳的、单调的杂音则在耳边一声又一声地回荡着。
云寄桑踏着僵硬的步伐,随着声音的节奏向前走去。直到他再一次看到了那个面目模糊的白衣人。
白衣人仍旧坐在椅子上,身边躺着那个锦衣傀儡。傀儡的头发披散在脸上,只露出一只眼睛。它的眼珠在转动着,最后定下来,直直地望向云寄桑。
云寄桑心中一惊,停下脚步。
那个傀儡突然动了一下,接着浑身的骨节嘎嘎作响,脚趾、踝骨、胫骨、膝盖、股骨……锁链般一环带一环,僵硬而怪异地缓缓站起,垂首静立。
那面目模糊的白衣人凑在傀儡耳边,低声说了些什么,又向他一指。
那傀儡便甩动脚步,蹒跚着向他走来。每走一步,它披散的头发便剧烈地甩动一下,姿势诡异得令人发指。
云寄桑毛骨悚然,本能地想后退,可身子仿佛锈住了,一动也不能动。
那傀儡就那样一步步走到他面前,缓缓抬起满是木纹的双手,扼住了他的喉咙。
一瞬间,大风吹过,遮面的长发被风吹开,露出了那傀儡的脸庞。那赫然是自己的脸!
终于,他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。
“师弟,醒醒!快醒醒!”有人在他耳边焦虑地呼唤着。
云寄桑睁开双眼,眼前是卓安婕忧虑的目光。他长嘘了一口气,发现全身已经湿透了。
“又做噩梦了么?”卓安婕掏出手帕,轻轻擦去他额头的冷汗。
“啊,一个古怪的梦。”云寄桑坐起身,接过师姐递过来的茶杯,痛饮起来。
“该不会梦到有人被杀了吧?”
“没有,怎么这么问?”云寄桑将杯子放下,漫不经心地问。
“因为,真的有人被杀了。”卓安婕一字一顿地道。
云寄桑悚然一惊:“谁?谁被杀了?”
“令狐天工……”卓安婕一脸难过,长长叹息了一声,“这家伙一死,你的义肢不知何时才能造好了。”
来报信的自然是罗谙空。这位傀儡门的大师兄双眼通红,满脸悲切,一副刚刚哭过的样子。据他说,尸体是今天早上刚刚发现的,如今大家都已到了,就等云寄桑去勘察现场了。
云寄桑不敢耽搁,匆匆赶赴止渴园。才到门前,他便皱起了眉头。
门口人太多了。曹仲、洪扩机、曹辨、谷应兰,甚至如夫人汪碧烟也来了。曹仲的脸色虽然苍白,却镇定如常。洪扩机和曹辨则双目紧锁,显得心事重重。谷应兰则哭成了一个泪人儿,好在汪碧烟在一边陪着,不住低声安慰着她。
“云少侠,你总算来了。”曹仲迎上前来。
“云某来迟,还请门主恕罪。”
“唉,令狐死得太惨啦!”曹仲痛惜道。
这么多人一一到屋内看过的话,现场怕早已被破坏得一千二净了。摇了摇头,云寄桑迈步进屋。
屋内的摆设十分整齐,看不到任何搏斗挣扎的迹象。一张红木茶几旁,令狐天工的尸体俯卧在血泊中,一时却看不到伤口。
云寄桑蹲下来,仔细打量这位傀儡门的二弟子。这还是云寄桑第一次看清他的容貌。令狐天工大约三十岁左右,容貌颇为英俊,只是此刻脸色紫青,嘴大张着,满脸不可思议。
“今天早上,我和神父来找令狐先生,叩门却没人回答,我们闻出血腥味儿浓得厉害,忙撞开房门,才发现他已经死了。”说话的是李钟秀。此刻,他正扶着脸色苍白的彼得神父。老神父身子抖得像个筛子,右手哆哆嗦嗦地不断在胸前画着十字,口中也喃喃说着什么,显然受惊不小。和他相比,李钟秀就显得镇定许多,只是双眉紧皱,脸上也不见那和煦的笑容。
“你和神父每天都来找令狐兄么?”云寄桑淡淡地问。
“是,神父一直觉得令狐先生巧手无双,想请他做些东西,所以才会前来探访。”
“发现尸体后,有谁动过什么东西没有?”
李钟秀摇了摇头:“我一直在这里看着,没有人动过任何东西。”
“你一个人看着?”
李钟秀徼微一笑,“神父去叫曹门主他们了,我也只好一个人守着尸体。”
云寄桑点了点头,没有再问什么。他翻了翻尸体的眼皮,又掰开牙关看了看,喃喃道:“唇卷发疱,舌缩烂肿,双眼突出,口鼻有黑血,这是鬼树之毒。”
“果然,又是同一凶手连环作案!”曹仲在一边沉声道。
云寄桑摇头道:“未必。鬼树之毒虽奇毒无比,却绝非罕见,还不能肯定是一人所为。”
“既然二师兄是中毒而死,为何又有这么多血迹?”曹辨在一边捂着鼻子问道。
云寄桑没有回答,而是轻轻翻起令狐天工的尸体。几乎在尸体翻过来的瞬间,他便忍不住闭上了双眼。
“老天!太惨了!”“二师兄!”“果然!还是那个天杀的!”惊呼声中,云寄桑定了定神,缓缓睁开双眼。
令狐天工的腹部被剖开了,刀口沿着右肋向上,将他的尸体斜着切了个大口子,整个右半边的内脏都露了出来,形成一个黑色的巨大空洞。他的肝脏被摘走了。
上一次是肾脏,这一次却是肝脏,凶手究竟想做什么?
云寄桑强忍着恶心,要了一双筷子,伸进伤口里拨了拨。果然,一个黄色的纸团滚了出来。
他展开一看,果然又是那段阴森的傀儡咒。
——“朽树故根,返枯成灵。灭我万罪,使我永生。”
他叹了口气,将纸条递给曹仲。
曹仲看了一眼,将纸条紧紧攥在手心,似乎想将它捏成碎屑:“先是阿簧,现在又是令狐,这凶手莫非想灭了我傀儡门满门不成?”
“曹门主,若是有事隐瞒的话,现在还来得及说。”云寄桑轻声道。
曹仲神色微变,薄怒道:“云少侠这是何意,曹某做过见不得人的事么?”说完袖子一甩,愤愤去了。
“云兄别在意,师父他老人家也是心急了。”罗谙空殷勤地说,脸上的悲伤在曹仲离开后便自然而然地消失了。也许,他此刻正在心中暗喜也说不定。
云寄桑微微一笑:“不知罗兄对此事怎么看?我是说,凶手继张簧之后,为何又要杀死令狐兄?”
罗谙空微微一愣:“这我如何知道?许是令狐和凶手有怨吧?”
“是么?”
见云寄桑笑得蹊跷,罗谙空这才想起,若论和令狐天工有怨,自己只怕是头一个,不由变色道:“令狐的死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。云兄,你可千万别想岔了啊……”
“怎么会?只是这次是令狐兄,下次却不知轮到哪个了……罗兄也要小心才是。”云寄桑拍了拍他的肩膀,也不管罗谙空脸色多难看,来到谷应兰身边,蹲下身子,温言道,“昨天谷姑娘说要去见令狐兄,可见到他人了么?”
谷应兰抹去眼泪,默默点了点头。
“那令狐兄是一个人在房里么?”
“不知道,他没让我进去,我们就在门口说了几句话。”
“没让你进去?”云寄桑心中一动。若谷应兰所言是真,那么,这房里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。
“你们说了些什么?”
“这……”谷应兰面露难色,“也没说什么,就是些闲话。”
云寄桑见她如此,也不再追问,起身回到屋内,仔细勘查起来。
首先吸引住他的,便是桌上的酒具。他先是拿起令狐天工那一侧的茶盏闻了闻,茶盏上仍残留着淡淡的腥味儿,显然,毒便是下在了这只茶盏里。他又验了酒壶和另一只荼盏,却没有发现什么。
凶手和令狐天工在房里饮茶,说明二者相熟,可见凶手定是傀儡门中的一员。凶手又是如何在茶盏中下毒的?是想法引开了令狐天工的注意力,趁机下毒的么?张簧刚刚被杀,令狐天工心中应该有所警惕才对……
“师弟,你来看……”卓安婕招呼道。
云寄桑走过去,发现她正凝望着壁龛。壁龛上悬挂了一面巨大的铜镜,铜镜前是一排雕刻得极为精巧的人偶。
云寄桑一眼望去,便认出了其中三个——小丑、胖弥勒和双面妖。除了这三个木偶,其他人偶也分别喻示了傀儡门诸人。那个穿着补丁衣服的想必是曹仲,一身黑袍的是梅照雪,劲装少女是谷应兰,青衣童子是傻全,拄拐的自然是欧阳高轮,穿着教袍的两人则是彼得神父和李钟秀,而留着条狐狸尾巴的,估计则是汪碧烟了,云寄桑甚至还找到了代表他的独臂木偶。只是不知为何,所有木偶的头颅都被人捏得粉碎,仿佛那人和这些木偶有什么深仇大恨一般。更令人惊讶的是,这些破碎的木偶间竟然有细小的银色珠子在滚动着。
“水银……”云寄桑伸出手指轻拈,双眉紧锁。
“这是怎么回事?”卓安婕问道。
“不知道,不过凶手此举必有深意。”云寄桑沉声道。
“咦?这里还有一个完整的。”卓安婕伸出手,从壁龛的角落里取出了一个木偶。
这个木偶一身黑袍,头带发冠,姿态很是潇洒,只是不知为何,这木偶竟然没有面孔。
“无面傀儡!”卓安婕讶然道,抬头与云寄桑对视,两人同时想起了卓安婕在林中所遇的那个刺客。对方在那惊鸿一瞥之间显露的形象,正是一个无面傀儡!难道令狐天工知道那个刺客的身份不成?还是说,这只是一个巧合?
“什么无面傀儡?”罗谙空在一边探过头来,当他看到那个木偶时,顿时低呼了一声,“是李师弟!”
李无心?云寄桑忙问:“这是李无心?罗兄怎么知道?”
“这黑袍和发髻,都是李师弟独有的,而且……”罗谙空微一犹豫。
“什么?”
“李师弟身边,一直带着一个没有面孔的锦袍傀儡。”
身着锦袍的无面傀儡……果然,和林中那个刺客一模一样。难道凶手真是傀儡?不,这怎么可能?凶手不过是借用了无面傀儡的名义而已。这么说,他捏碎了其他傀儡的头颅,只留下李无心的傀儡,是想借此表明自己的身份以及欲杀尽傀儡门众人的意图。只是,为什么令狐天工没有为李无心刻出面孔?是仇恨?还是说,他完全看不出李无心的本来面目?
令狐天工,你究竟想借着这个傀儡表达什么呢?
云寄桑将那些碎了头的木偶小心收好,用一个盒子装了,交给卓安婕,这才在令狐天工尸体前蹲下,一寸一寸地仔细检查起来。当他查到那双修长的“神手”时,突然一愣,抓起了令狐天工的右手,举在了阳光下。似乎是死前本能地掩住了口鼻,令狐天工的指间全是血迹。云寄桑强忍着血腥味,仔细查看。
果然,尸体右手小指的指甲中,残留着淡淡的褐色粉末。
云寄桑闻了闻,脸色一变,低呼道:“鬼树之毒!”
卓安婕一直留意着他的动静,闻言道:“这毒是令狐天工自己下的?这么说他是自杀的了?”
“或者说,他本想毒死别人,却被对方先下手为强了。”云寄桑喃喃道。
卓安婕皱眉道:“那凶手居然也用了鬼树之毒,这两人也算是心有灵犀了。”
“未必。”云寄桑指着那个有毒茶盏道,“令狐天工的指甲中只有些许毒粉残留,说明那毒已经投出。可除了他自己的茶杯之外,壶里和对面杯中的茶都没有毒。师姐你想想看,这意味着什么?”
卓安婕略一思索,讶然道”毒下到了他自己的茶盏中?”
云寄桑点了点头:“此事甚是奇怪,令狐天工明明想毒杀对方,却被对手偷梁换柱,调换了杯子。”
“也许凶手引开了令狐师弟,再趁他不注意时调换的?”罗谙空插口道。
“若是你想毒死对方,下毒后会随便移开目光么?”
罗谙空一窒,只得摇头。
卓安婕突然咦了一声:“师弟,你看他的右脚,鞋底上好像有东西。”
云寄桑抓住尸体的右脚,发现鞋底上果然有两条血迹。其中靠左侧的那道比较短,较长的血迹则斜斜穿过整个脚掌,在脚跟处突然拐弯后终止。
“这是什么?”罗谙空也蹲了下来,讶然道。
“很难说……”云寄桑用手指在上面顺着描了一下,“血迹这么不自然,不像是蹭到的,可能是有人故意留下的。”
“谁?凶手?”
“也许,不过更有可能的是令狐天工自己。”云寄桑抓着令狐天工满是鲜血的右手向他晃了一下。
“也就是说,令狐师弟临终前偷偷以指沾血,想在鞋底写出凶手是谁,只是他没能写完。”
“大概吧。”云寄桑拍了拍身上的灰尘,站起身来。
“就这么莫名其妙两笔,谁能猜出凶手的身份?”卓安婕皱眉道。
“看起来,倒有点像个‘二’字……”罗谙空揣摩着说。
“二?傀儡门弟子中,只有令狐天工排行第二,难不成他还是自杀的?”卓安婕讥诮道。
“嗯……”云寄桑若有所思地盯着令狐天工的右脚。
在脚底的两笔,到底是什么意思?真的是“二”么?还是其他什么字的起笔?可傀儡门中没有人的名字是这样起笔的啊?为什么令狐天工把字画在鞋底?想瞒过凶手的双眼?
令狐天工,你究竟想说些什么呢?
凶手和你究竟是什么关系?你既然有勇气杀他,为何又不肯揭穿他的身份?你……究竟在顾忌些什么?(下期待续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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